陳穗岁

爱看不看,不看滚蛋。

【卫练二十四小时联文】折剑

卫练南风社二十四小时联文


    

主题:踏霜归

  

    

《折剑》

  

文/陳穗岁

  

0.

  

记得自己第一次叛逆约是在十四岁那年的秋季。彼时丑时方过,天还未亮,我点了烛台从榻上一跃而起,趁着其余守夜弟子修整换岗的功夫,抓了把铁剑便翻出内院隐于枝头候着,跟随师父师姐偷偷下了山。

那时我还未将自家的神行术研习透彻,此次又独自入世,偷摸跟着师父师姐潜行一路,不免有些困乏吃力。再回过神来时四周林中已有鸟鸣,我晃晃疲倦的脑袋,再一抬头,远处已空无一人。

竟是跟丢了。

直至用剑鞘抵住面前拍来的一掌,我这才意识到,如今坐于茶楼一角已是离开师门三个时辰后的事了。

那方才动手的弓背大汉正抱臂立于桌边冷眼瞧着,气势缓缓压下来,目光似是要将一切都吞尽了。我稳住心神,护住先前险些被他欺辱的姑娘,暗自攥紧剑柄同他对视。许是人在险境前总能无端生出些别样的、破釜沉舟的勇气,我思忖片刻,随即将姑娘推开跃上桌台,口中两枚枣核接连飞出,不偏不倚击在那人的腕骨。那大汉才终于肯大方地分出些正常的眼色来看我,他摁住发颤的右手,而后猛然拔出腰间佩刀抢攻而来。我将内力灌入足底,长剑出鞘,这才在五步开外架住劈下的钢刀。谁知那人却一下卸了力,回身以腕为轴,划、截、刮、撩,缠头裹脑,俨然是一招“青龙探爪”。

气血翻涌,狼狈至极,这大抵是我少时最后悔的一次了。短短二十招走过,我却是将自己短暂的、仅仅只有十四个年头的一生都回想了个遍。手中仅长二尺多的铁剑已被斩得满是豁口,可那九环刀却仍在风中哗哗作响。茶楼里的人都散了,先前被欺负的姑娘也被家人拉扯着躲远了。我借着巧劲就地滚了三圈,再站起身时那刀尖已悬在眉间。

“我且再问,你何门何派?”

“天山藏剑阁!”

我忍着痛报上名来,避过刀身提剑再上,劈、刺、点、撩、截、抹、穿,崩、挑、提、绞,削、扫、斩,从话本子到戏台子,从师父亲授再到师姐提点,几近用尽了毕生所学和所见所闻。少年人总是有着挥霍不尽的自尊和傲气,不知江湖险恶,对门派纷争的概念尚不明晰,那时我心底存着一团滞气,只觉得自身安危已是次要,现如今最重要的便是要好好攻守着,莫要再给师门丢脸。

“女娃娃功夫不高,口气却不小。”那壮汉哈哈大笑,一把捉住我拼尽全力踢来的左腿,朝着地上狠狠一掼,“江湖门派爷见得多了,天山藏剑阁,我怎的不知?”

他抬手向茶楼远处一指,嗤笑道,“喏,三条街开外朝南走有家哑巴开的铁铺,管你是藏剑阁还是铸剑楼,打铁的本事总是要会的。你若想学艺,尽管朝那儿投奔去,往后莫要再佯装名门逞勇。”

话音刚落,我眼冒金星,只觉得整个身子都朝着街外倒飞而去。我认命地闭上眼睛,却在即将坠地之时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好不容易再缓过来的时候我已被师父带走身处三里开外了。我揉了揉酸疼的手腕,心仍在不停狂跳,只觉得大难不死这四个字用在此处是再合适不过。

“师父,我们藏剑阁确有独步天下的本事,即便学艺再是不精,放在江湖里也总能同高手过上几招的。”见师父正于青石上打坐,我心有不甘,回想起那大汉的无知,不禁又上前追问,“为何非要避世,咱们阁中上下功力都不差,如今却空有一身本领,白白浪费了这好名声。”

“小明舒。”

明望师姐低下头来,“你此次偷跑出来师傅尚不追究,你这又是何苦?”

她向来温柔惯了,无论是劝慰还是嗔怪,凡是落入我耳中的,便都统统做了废,我别过头去,那些大道理却仍在耳边回荡,“我们的职责便是寻齐四散各地的传世名剑,好生保管看护着,加以记载,以便后人知晓和传颂。神行术只是赶路和保命的功夫,若是被天下人传开了去,对藏剑阁来说只怕会是场灭顶之灾。”

我不以为然,运起轻功就走,可到底是受了些轻伤,凝神提气竟成了困难,一时脚底一滑,远远地从枝头上坠下来,却意外瞧见了不远处的山壁中那一抹嵌着的寒光。

谁也未曾想到这抹冷光竟是一把长剑。半柱香后我将其从石缝中取下,只见这剑长三尺二寸,刃宽二寸七分,正中黛绿一线,上覆繁复暗纹,剑格宽大,略向里侧弯曲,剑身一侧铸有齿刃一十八颗,泛着阵阵杀意。师姐跃上峭壁上前辨别,诡谲的剑形甫一入眼,便忍不住震惊道,“莫非,莫非这便是百年前出自铸剑世家徐家所打造的妖剑鲨齿?”

像是冥冥之中被牵引一般,我痴痴地抬手抚上那阴森的剑身,从剑柄一路到剑尖,任凭仍旧锋利的剑刃将我十指都划破。

眼前好似有流光闪过,我头昏眼花,脚底恍若徒生彩云,身子在师姐的惊呼中瘫软下去,意识来来回回飘忽不定,最后一齐断裂开来,坠入一段光怪陆离的、冗长的梦里。

  

1.

鲨齿,名剑克星,墨家铸剑师徐夫子父母所铸,鬼谷卫庄之佩剑。因太过凶戾被视为妖剑,故不列入剑谱。

卫庄回到流沙时已是深夜。彼时时局动荡,不免又徒增了几分杀机。他方从罗网一众高手的剑阵中脱身,这才翻身上马,从南山分舵赶赴而来。顺着回廊行至内院,花树下逐渐趋于平静的秋千上,依旧留有一盏明灯。

仍有人在暗夜里等着他。

想来那些遮掩也是无用了。他低声叹了口气,随即缓步上前,将这个向来不怎么听话的女人抱进怀里,转身进了里屋。

大氅在烛光中晃了数下,最终落下一小滩鲜红的液体。杀手向来都是将命悬在刀尖上,对外界的感知更是超群。赤练在这段极浅的睡眠中惊醒,伸手就要去探链剑,却猝不及防撞进一双她瞧过千遍万遍的深邃的眼。

卫庄将她安放在榻上,随即去切她左手脉搏,不出意外地探到一片混乱。赤练瞧着这人愈发阴沉的面色,冰凉的指尖轻轻去触碰他的,却被过热的气息惊了一下,条件反射般想要遁逃,可下一秒就被那人一把攥住,缓缓朝着掌心收紧。

“那些所谓的江湖神医便是这样治病的?”

卫庄冷声讽刺,早已想好了给那些废物安排的各种结局,手上动作却一刻不停。温热的内力顺着五指经络缓缓输送至心脉,心口的负担一下减轻了不少。看吧,并非是我不惜命,也并非是我不遵从医嘱好生将养。她不以为意,轻笑时带出几声闷咳。卫庄安置好佩剑,起身唤下人去后厨重新温了汤药。她掏出帕子,将他掩于袖中的伤处细致地清理包扎好,随即抬手抚平他紧蹙的眉。

“庄。”

烛光晃了片刻,他的眸中映出她的影子。她像以往许多次那样抬手勾住他的脖颈,双脚缠在他的腿间,二人吻在一处,气息纠缠,命络相连,每寸肌肤都炽热。

“无碍的。”

一同躺倒下去时她避开爱人的伤处俯下身来,一字一句给予他最温热的宽慰。

  

2.

兴许是当初修习火魅术时在幻境中待久了,有时五感偶尔出现些异样也算正常。如今她和卫庄共命,许多事情都无法再随意为之,需得谨慎留意着。

这意外来得突然,一切的源头大抵是那一支扎在卫庄身上的被喂了毒的箭。那时天气转冷,刚刚入秋,赤练却在这换季的关头生了场重病。她常年与蛇为伍,血夜里都带着毒,此刻旧伤如山般压来,将她体内所有的平衡都击垮。卫庄知道这事儿的时候还在分舵议事,当时负责搜集情报的下属正毕恭毕敬立于内堂汇报,他坐在几层石阶上方,右眼一直狂跳。然而他向来不是什么封建迷信的主,对于这些在他看来只有废物才会以此作为借口的理论向来都是嗤之以鼻,即便是自己在布满秋霜的回总舵的路上遭了埋伏也不曾往这方面想过半分。可当他踏进内院,见到这个向来张扬惯了的女人正撑着桌案咳血,向来沉稳的心也不禁漏跳了半拍。

之后在那些安心静养的日子里,似是拥有感应般,二人悲喜相通,身心相连,就连发病的频率都相同。直到黑麒麟带着最新线报现身于院中一角,被掩埋的真相才被一层一层剥离开来,露出原本最凶险的色彩——

此局若是想解断然是不难的,可如今她浑身上下都是剧毒,应是先前在替卫庄拔毒时她的血液混进了伤口,两方毒性相吸相斥,互为牵制,这才会同死同伤,性命相连。

像是早已预见过千万遍,现如今放眼整个江湖最精通毒理的女侠眨了眨眼,感受着自己已不太清明的视线,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诀别之法千万种,问这世间你选哪一种?」

彼时宫门在秋风中将少年离去的背影遮挡,她扶着青竹望向远方难以逾越的天地,忽然在秋叶飘落之际,没来由地想到半年前自己从九哥那里央求得来的民间话本。

人间太无穷,何处能相逢。若问诀别,或许在将链剑送入师父的心口时,她心中便有了属于自己答案。

  

3.

半月后的某个夜里,赤练在一阵心悸中睁开双眼。她缓慢撑起身子,偏头朝窗外看了一眼时辰,却意外察觉到了远山林中震耳欲聋的声响和簇簇不灭的光亮。

在那一瞬间里她突然意识到了眼下自己身边究竟为何空无一人,而流沙众人又为何在昨日全部持剑而出。

几乎是下意识的慌乱,她呼吸急促,稳住身形下了榻,将链剑缠在腰上后便去马厩牵了马。

此时丑时方过,林中还有寒气未曾散去。深秋正是下霜的季节,深沉的夜里草木微凉,渐渐凝出雪白的冰晶来。恍惚间她似乎瞧见冬日冷宫那颗被斩断的湖心岛的花树,那时他来去皆匆匆,好似忘却了往日情谊说着最绝情的话,却在自己被下狱之前用这个最绝情的手段为她换得一时无恙。

远处成群的马蹄声逐渐逼近了,刀剑声和拼杀声也越来越高了。奔跑时她陷入一段极其尖锐的耳鸣,风呼啸着划过她的耳畔,心口开始隐隐作痛,双手双脚突然生出的伤口开始一点一点向外淌血。

失真、失感、失重,来到山顶时,她终于对上千军万马中他那双孤傲的眼。往事流转,那些美好的、惊心动魄的画面重现于眼前,她好似瞧见某年某月韩宫外的那一轮月亮。

“那又如何,剑在我手。”

彼时韩国权斗最是激烈,她误打误撞闯入险境被百越所劫,却见他宛若天降,拦住去路。烈火在他们四周炸开,他宽厚的手掌包裹住她的,一把鲨齿挡开暗器破开兵刃,携着她一同奔往遥遥天光。

他银灰色的眸子轻蔑地扫过那些百越人的脸,对眼前漏洞百出的陷阱不屑一顾。

“我要带她走。”

于是所有黑夜星辰都坠落,光阴扭转,日月并肩,一点一点倒回至许多年前,拼凑出他那张破开将军府屋顶掷剑而来时的染血的侧脸。大抵在前往将军府之前,花轿擦肩的一瞬间,所有的一切都已作结。在那个原本应是最忧伤的星空下,她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奋力破局,终于在他出现的那一刻望见了此生最自由的门。

“从今以后跟着我。”

他们这两把剑,破碎、锋利、偏执,曾与千万人擦肩,也曾在风雨中出鞘过千遍万遍。如今于残破时交汇,将最后一个长夜撕裂,如此倒也算是快意一生,同归同去。

或许连赤练自己都不知道,仅是他那双穿越了无数个末路都能重叠的、带着她执剑荡开生路时投来的那一眼,她一记便记了许多年。

秋霜即将褪尽,天快大亮。她拖着带病的身子纵马一路南上,越过重重骑兵,闯过最为凶险的关口,终于在漫天箭雨落下之前甩开链剑来到他的身边。

只为奔赴这场遥远的离别。

  

4.

像是被拉扯着还魂一般,丢失的半缕魂魄在药香的指引下缓缓归入躯体,再醒来时我已真真切切地躺在藏剑阁的榻上了。窗外浮云悠悠,蓝天依旧,我深吸一口气,终于再次拥有了一些活着的感觉。师姐见我睁了眼,赶忙擦着泪跑去院中寻师父。师妹明栩、明光闻声凑来,口中接连几句问候皆是对山下历练的好奇。师父为我诊了脉,又看了一眼几个时辰前在茶楼所留下的伤处,思忖片刻后便得出了内伤外伤均无大碍、之所以会无端昏睡只是因为天赋难得,遇见了剑中灵愿的结论。

“灵愿?”明望奇道,“师父,何为剑中灵愿?”

“剑亦有灵,灵亦有愿,每柄剑的背后都有一个故事,等到执念积攒到一定程度,机缘自会出现。”

“那这剑中故事为何只有明舒一人得以瞧见?”

“若想要探得名剑背景,需得先存羁绊。我藏剑阁弟子生来便与剑结缘,你师妹的手被曾被划破,我想,应是这鲨齿剑饮足了她一人的血,这才有所显露,我们不曾被它所伤,自是见不到的。”

我听得半知半解,眼神仍有些懵懂。师父揉揉我的发顶,语重心长地将这世间最难懂的道理摆在面前:

“你若执意要问为何避世不入江湖,我这就将答案告诉你。

“人这一生,文也好,武也罢,若想有所成,须得先倾尽一生去见过天地,见过众生,见过自己。

“见天地方能知敬畏,见众生方能懂怜悯,见自己方能明归途,才能在这纷纷扰扰的尘世中悟出谦卑、宽宏和再也无所畏惧的豁达。

“小明舒啊,未来这条长路,你还远没有望到尽头。”

  

<后记>

“师父,这世上的剑当真无情?”

“剑本无意,意在执剑者。”

“那么这世上是否真有无情之人?”

“情分七类,喜、怒、忧、思、悲、恐、惊,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若是意在止戈,那这剑便是护人的剑;你若执迷于恩仇对错,那这剑便是杀人的剑。”

流光易逝,曾经的那些少年意气最是难留。转眼十三载匆匆而过,如今我已是藏剑阁的新代掌门了。

在成长历练的这些年里,我走遍神州各地,见过天地,见过众生,见过自己,寻到遗世古剑统总二十三把。有的剑浮沉半世历经王朝更替,有的剑随天灾人祸沉入湖底,有的剑纵情江湖逍遥一生,有的剑尝遍爱恨情仇折于悲喜的风。

我抚上剑阁中每一把名剑上的风霜的痕迹,再次瞧见无数人或逍遥或凄苦的一生。直至那时我才真切地感悟到恩师及历代先辈们的良苦用心,懂得了宗门之所以能够存在百年的真正意义,便也不再拥有妄图入世的念头,只愿能在这天山之中将剑阁世代守护,此心亦未曾改变。

初识剑之灵愿,所悟如此。搁下笔墨,我仰望长天,竟是一眼便将那柔柔落下的霞光都看透。

爱若长风,亦似燎原星火。我于这长盛世间得以通过古剑窥得这一等轶闻的冰山一角,知晓了从生到死的前因后果,见证了共命之人同赴永恒的决心,心底已有太多繁杂的念头,一时难以赘述。

倘若江湖的底色是离别,那这妖剑中的爱恨又该是有多炽烈。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按照宗门惯例,我又亲自前往剑阁仔细清点了一番,这才锁上铜门回房休憩。晦暗的光影中,我合上双眼,在即将会见周公之际,忽地又在那少时无意坠入的幻梦里,想起了另一段我从未同别人讲述过的,属于卫庄和赤练的往事——

韩国灭亡的那个漫长的夜里,他们一道从东边最高的山崖上下来,策马远离了那场滔天的烈火。漫天星辰下,她握紧腰间赤练剑柄,以一种决绝而又坚定的态度告别了往日飞花。而他从背后沉默地拥住她,吻去她眼中坠下的一滴又一滴无声的泪,告诉她不必后退不必害怕,不必同任何人讲和。国破家亡又如何,颠沛流离又如何,如今浩大天地尽在眼前,他们总还拥在一处。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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